許美茵
香港大學大體老師許金池先生之長女
我的父親許金池本來是一個平凡人——生於日據時期、來自一個香港的小康之家。我祖父曾任英國軍隊與赤柱的聖士提反書院的大廚,頗具名聲;然而就在父親十三歲那一年,祖父被日本政府以不敬之名懲處,傷重死亡,父親也因此被迫輟學,獨自承擔一家超過十口的生活重擔。他告訴我們,祖父曾背著五公斤重的米潛入深水裡,任由上面的人朝水中開槍,當時祖父在中山市靠近珠海市的地方,試圖游泳至澳門再進入香港,好扛回這袋米養活家人。父親自幼受到儒家教育的薰陶,認為祖父去世之後,應該由身為長子的他扛起養家活口的責任。幾年後,年過二十的父親就娶了妻子,也就是我的母親,並自此皈依佛教。父親年輕時吃盡了苦頭,一生默默辛勤耕耘,晚上更努力學好英文,當他從香港大學退休時,已經於該校擔任超過十五年的冷氣技工。此外,他對於香港的社會現況滿腔熱血,經常參加香港電台於維多利亞公園舉辦的城市論壇,幾乎從不缺席,並積極公開發表意見,挑戰那些他認為對於香港不公不義的人事物,但是他這麼做並非為了政治或個人利益,而是因為他認為大眾的聲音沒有被聽見,所以他必須站出來,為人民發聲。
2013年2月,父親被送進醫院,檢查結果顯示沒有大礙。同年3月,農曆春節一過,我便帶他到新加坡進行全面性檢查,這才發現他已經得了第四期的癌症,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他的腸、脊椎、淋巴系統與肺部,這項消息對我們一家猶如晴天霹靂。與醫生討論過可行選項之後,我與父親一致同意,希望年近八十的他能維持生活品質,因此決定不採用化療醫治。他希望我帶他到一些他有興趣的國家去看看,其中,他最渴望去美國,見他那擔任神經學家的弟弟最後一面,後來我們才知道,原來連這位叔父也正飽受癌症之苦。離開新加坡之後,父親回到香港處理事情,並與好友們見面,更重要的,是去和城市論壇的朋友們道別。
我們先帶他拜訪馬來西亞檳城,接著再前往泰國曼谷,但是隨著病情惡化,父親體力不堪負荷,無法再旅行,當然,也沒見上美國兄弟最後一面。同年6月,當我回到香港時,父親再次入院,我們讓他接受一系列的治療,希望將他的折磨與苦難減到最少,然而卻徒勞無功,因為短短幾天後,他再次出現劇烈疼痛,如此一路折騰到8月。某天我接到電話,話筒另一端的他哭著說,來日不多了。我馬上搭機飛回香港,趕往葛量洪醫院寧養中心,陪伴父親度過生命的最後兩天。
經過這場磨難,我們陪著父親一同體驗香港的醫療服務,親自了解有許多亟需改善的方面,然而當多數人只是不滿地抱怨時,父親卻作出一個不凡的抉擇。某次去瑪麗醫院看醫生時,父親拿到香港大學遺體捐贈計劃的單張,鼓勵市民捐出大體,協助醫學生與醫生的教育與訓練。當他與醫生談論過後,他暗自下定決心捐出遺體,並在離世前幾天告訴我們這個決定。對於一個深信輪迴轉世的佛教徒,父親這樣決定讓我們非常震驚。又當我們困惑之際,他安撫我們並說不用擔心,因為身體只是一個軀殼,他說自己一生多舛,見過許多人間悲劇,雖然對於死亡的「未知」有所恐懼,但是仍學習面對,找到平靜,因為雖然肉身會消逝,但靈魂不滅,所以我們都應該放下對於肉身葬禮的執著,學習放手並保持澄澈的意識,以確保靈魂不受束縛,好在時候到來時,放手將自己交給佛祖或我們各人的相信的主宰。一個人需要多大的勇氣與遠見,才能看透這一切,我非常仰慕父親,一個平凡人,雖然一生辛苦動盪,但最終仍覓得平靜。
由於香港有時沒法提供足夠的遺體供醫學生訓練使用,我們更應該正視現況,盡力協助,以確保年輕的醫生們未來可以提供社會大眾更良好的醫療照顧。人死後,肉體不是火化成灰,就是腐爛歸零,所以當身體對別人還有所用處時,何不物盡其用呢?大體捐贈者的家屬也將永遠記得大體老師的義舉,更珍惜生命。一個人在生命末期還能貢獻社會,不是十分值得留傳的佳話嗎?不管富人或普通人,若人人都能有所貢獻,勢必可以積沙成塔,形成更廣大的影響力。
父親的遺願被認同接納,我無比感恩。雖然我們沒有辦法按照熟悉的宗教儀式,於父親過世後盡快埋葬或立碑,但是我們清楚知道,父親一直與我們同在,我們也透過家中的祖宗祠堂祭拜來感念父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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編者按:許美茵女士為白手起家的成功人士,為AL Wealth Partners(ALWP)的共同創辦人,該公司提供獨立的財務顧問服務、基金管理服務,與多家族理財辦公室服務,具有新加坡金管局核發之資本市場服務執照,可服務全球的認可及機構投資者。許女士動力十足、意志堅定、耐力過人,是國際私人財富管理領域中廣受肯定的傑出人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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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刊於《大體大得──遺體捐贈感思文集》,香港麥穗出版,2015年。